西吉人文
老文人
文/康梅老文人原名康发文,因为和我们是同族,又因为他比我们辈分大,所以父辈们都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尊称他为发文爷。
记忆中的他,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庞,因为牙齿的脱落,使得他的嘴巴有点向里凹陷,说话时下巴总会一动一动。由于一只脚有点瘸,所以他走路总是一脚高一脚低,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踱方步的姿态,虽然这方步踱的不是十分的标准。有时候,我们会偷偷的跟在后面一瘸一瘸的学他走路,被他发现后,就会回头笑着说一声:“这一群瓜蛋。”他一年四季穿一身洗的近乎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中山装上面的口袋里,经常插着一支笔,笔帽是金黄色的,太阳一照,总会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光随着发文爷的走路姿势一闪一闪,刺得人眼睛生疼。但让我们这群孩子更疼的却是心灵深处的那点小心思,那就是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够拥有一支这样闪闪发光的钢笔。
发文爷是个苦命人。
他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个半哑人。在女儿远嫁他乡不久,老婆又得病死了,于是这世上只留他一人孤苦伶仃的度日如年。在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村唯一的“五保户”。因此,每到吃饭时分,就看见他慢悠悠的踱着不太方正的步子向邻家走去。有时候遇到他不想出门,轮到管饭的人家就会让小孩子端着饭给他送去。
发文爷不管到谁家吃饭都有个嗜好,就是在饭熟之前,先舀半碗尝尝,如果好吃,就继续;如果不好吃,就此罢休。其实在那个年代,谁家都不富裕,杂粮粗面更是家常便饭。偶尔吃一顿白面饭,指定得是好日子。再加上农忙,没有几家能做上发文爷喜欢吃的饭菜,因此,发文爷的挑食看似也顺理成章。
终于轮到发文爷来我家吃饭了。本着对发文爷生活状况的怜悯同情,母亲特意做了一顿我们平日里难得吃上的酸汤白面面片。那薄薄的三角面片下在沸腾的开水锅里,因怕粘在一起,被母亲用筷子快速地搅动着,随着母亲的搅动,面片在锅里上下翻腾,像极了一锅调皮的小精灵。惹得我站在锅台边,两手扳着锅台沿,眼睛不眨的瞪着,一遍又一遍偷偷地咽着口水。熟了,母亲将饭舀在碗里,再调上事先炒好的韭菜叶。这饭,你只看一眼,就会垂涎三尺。
这时候,发文爷就会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很准时的出现在我家。父母亲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那样赶紧走出门热情地招呼着,我也随父母一同跑出去,看着发文爷一边一高一低的走着,一边不停用劲吸着鼻子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
走进门,发文爷一拧身坐在炕沿上,脱掉鞋子,露出两只又大又黑的脚丫子,然后两脚互相磕了磕,才转身上炕。
看着端饭的哥哥,发文爷有点迟疑地说他今天不太饿,叫哥哥给他舀半碗就行。当哥哥把那半碗让我垂涎欲滴的三角面片递到他的手上时,他先是看了看,随即一愣,接着便两三口扒光了,然后张开没牙的嘴巴朝哥哥憨憨的笑着说:“我本来是饱的,呃......没想到走了这半截路,突然咋就饿了呢?呃......要不你给我再舀半碗。”我倚在炕沿边,很是好奇的看着他的吃相,心想这发文爷也太有意思了,要吃你就痛痛快快吃上两大碗,这半碗半碗的是不是在故意逗我馋呢?还没容我多想,那半碗饭已然又入了发文爷的肚子,他仍然会像先前一样,找着借口让哥哥再给他舀半碗。如是这般,大概共吃了七八半碗的样子,然后才放下碗筷,用一只大手抹了抹嘴巴,转而打一个响亮的饱嗝,眯缝着眼睛笑着对母亲说:“这好像是我这半辈子以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下次来你家吃饭,我还想吃到这样的饭。”然后下炕,穿鞋,踱着一高一低的步子慢悠悠的出了门。
送走了发文爷,我和哥哥便哈哈大笑着说:“太奇怪了,不吃不吃八半碗啊!”于是,发文爷的后半生便有了这“八半碗”的故事。
“老文人”是发文爷在方圆几个村子里另一个响当当的称呼,这个称呼没有丝毫的贬义。
听父亲说,别看发文爷的生活潦倒窘迫,但他却是我们村乃至方圆几个村的第一位读书人。四书五经他究竟知道多少别人不得而知,单凭那一手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就足以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父亲还说,这“老文人”的名讳其实充满了全村人对发文爷满满的敬意。于是,我便不再奇怪他上衣口袋里为什么永远插着那支闪闪发光的钢笔了,我也不再奇怪他虽然腿瘸还为什么走路一定要踱着方步了。
记忆中,每到腊月,发文爷家那本不大的院落里就热闹起来。闲来无事的村里人就会买上一小瓶墨汁和几张红纸早早地找发文爷写对联,院子里挤满了大人小孩。这时候,发文爷就会指挥前来讨对联的人从自己家那间黑洞洞的土窑里搬出一张貌似年代久远腿脚不稳的大方桌摆在院子中央,然后在桌腿下面用碎瓦片捣鼓半天,再摇一摇,直到桌子稳稳当当,这才端出一只小木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包了里三层又外三层的毛笔,将墨汁倒入事先准备好的一只碗中,然后兑点水,用毛笔在里面慢慢画着圈搅动。而一旁讨对联的人也没闲着,他们都将自己拿来的红纸用刀裁成适当大小的长条备用。等到一切就绪,发文爷才从小木匣子里取出一副眼镜,用一块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布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戴上,端坐在一把旧木椅子上,一边拿过讨对联的人递过来的纸,一边对着人们说:“不要急,不要挤,最好排上队。”人们都很听话的排起了队。发文爷这才挥笔泼墨,不一会儿一副对联就写好了。讨上对联的人,手捧对联满心欢喜如获至宝,还在排队等待的人看着已经写好的对联赞不绝口满眼羡慕。那时只有六七岁的我,看着发文爷提笔写字的样子,眼里满是羡慕,心想:要是自己以后长大也能自如的写这样一笔字那该是多么骄傲的一件事!
再后来,当我学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后,脑海中无端的就把发文爷和孔乙己联系起来,虽然发文爷的处境要比孔乙己好许多倍,虽然发文爷少有孔乙己迂腐不堪,麻木不仁,自命清高,好喝懒做等特点,但因为他们都有善良热心的本性,所以当时的我就觉得发文爷和孔乙己之间只差一件旧长袍而已。
发文爷后来得了一场大病,以至于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在村里人轮流照顾数月后,终因病情恶化去世了。村里人经过再三商议后,终将他埋葬在村口的大路旁边,理由是因为发文爷的腿脚不好,这样会让他在以后闲来无事的时候转悠起来方便点。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每次回老家,在村口的路旁都能看见发文爷的坟茔孤零零的立在那里。于是,眼前就会清晰的浮现出关于发文爷的一件件往事,心情颇为难过。当然我难过的不只是发文爷那一辈子艰辛的生活,更有这稍纵即逝的三十年岁月......
作者简介:康梅,西吉县作协会员,西吉县北斗星诗社编委,西吉县楹联协会会员。现为西吉县第一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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