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中国作家网消息,宁夏80后回族女作家马金莲中篇小说《长河》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
马金莲年出生于宁夏西吉县,现为宁夏作协副主席。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曾在《十月》《民族文学》《花城》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一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多篇作品入选全国性年度文学选本,《碎媳妇》被译为英文。出版有小说作品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难肠》、《年的浆水和酸菜》。长篇小说《马兰花开》获第十三届“五个一工程”奖。此次获奖的中篇小说《长河》,以第一人称视角,以近乎纪实的笔法,写出村子里不同人物的生命无常,真实、细腻的文笔,不动声色中积蓄出惊人的爆发力。小说于年发表后,被评论家称为是近年来中国中短篇小说的新成就,曾获年度中篇小说评选第一名,被誉为当代《呼兰河传》,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文学奖,是由中国作家协会、国家民委共同主办的少数民族文学的国家级文学奖。本届骏马奖共产生了24部获奖作品和3名获奖译者。附《长河》长河(节选)
(回族)马金莲1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和母亲在厨房炕边剥玉米棒子。秋天是个令人陶醉的季节,莫说那漫天成熟得弯腰低头的糜子谷子,那埋在土里成串的土豆,单是门外麦场旁那一片玉米,就能让我们充分享受丰收的喜悦。这一年的玉米杆子分外甜,只要母亲说晚饭咱们煮玉米吧,父亲就带着我去剁玉米,他用镰刀或者铲子将那些棒子成熟的玉米杆子剁倒,我就蹦蹦跳跳往家里拖。拖回屋,母亲已经坐起来,靠坐在窗户边,等着给我们剥玉米呢。她剥棒子,我就剥杆子,将玉米杆子上的叶子一片片剥去,露出光溜溜的身子骨儿来,像鞭杆一样。折下一节,用嘴啃着剥下皮,一口一口嚼里面的芯儿,满口清脆的甜香,可好吃了。尤其外面看上去发红的那种杆子,直往人心里甜呢。我脆生生地嚼着,母亲是不吃的,她剥棒子。一个个大棒子沉甸甸的,抓在手里,人心里就有一股喜悦水一样往外溢。其实,煮玉米棒子更好吃,想想吧,揭开热气腾腾的锅,只见半锅棒子胖乎乎热腾腾,金黄金黄的,咬一口,又软又甜又粘牙,就算你刚刚吃过饭,吃得很饱,也会禁不住淌口水,拿起来啃上一两个。然而这一天我们没有吃上煮玉米,晚饭也是草草吃了点冷干粮凑合的。因为我和母亲还没剥完玉米,就有一个人蹬蹬跑进我家大门,冲我母亲慌慌张张说:你还有闲心剥玉米?不得了了呀,伊哈出事了!撂下话,她就蹬蹬跑出门,不见踪影了。有一小股风随着她的脚后跟奔跑,很快被她踩在脚底下带走了。我看见母亲把一个大棒子已经掰开了,听了这一番突兀的话,她停下了。接着慌忙将掰开的叶片合上,合上才发现不对,忙又掰开,一把揪掉老汉胡须般的玉米缨子,扔到我脸上,母亲拧过身双手扒住窗台,扯长脖子向外望。我本来用牙齿咬着一截玉米杆,准备剥开了嚼。听了来人的话就愣住了,好半天觉得嘴上有东西热乎乎的,一摸,摸下一手心的血,我才醒悟是玉米杆的老皮划破了唇。疼痛随之明显起来。我哪里顾得上哭呢,撒开脚丫子就往伊哈家跑去。身后母亲的目光追着我,我知道她要是有着一双健全的腿,能够下地奔跑,这会儿她肯定跑得比我还快。正是夕阳将落未落的时节,我迎着夕阳跑了一阵,发现错了,伊哈的家在村子东头,该向东跑,我怎么向着西边前进呢?明白过来后我就掉了头,向着相反的方向狂奔。奔跑的过程中我看见好多男女老少,他们也正往东边赶。大家的后背上落满了夕阳的余晖。一张张劳作了一天的脸上尘土还在,还没来得及洗去,由于背着夕阳,在万丈的余晖反衬下,这些面孔灰沉沉的,带着惊讶、痛苦和一些难以说清的表情。伊哈家的院子里一片金黄。我刹住狂奔中的脚步,傻愣愣地看。院子门外的庄稼、土地、黄土路、还有远处的山头,一律披上了金黄的色彩。我不知道这个傍晚的夕阳是怎么了,以从未有过的辉煌气势将我们庄子整个笼罩在一片无比富丽的金黄色之中了。我听到了哭声。哭声从院子里飞出来,从高高的土墙上、洞开的大门口飘出来,在向晚的余晖里飘散。我抬头望望天上,天空一片湛蓝,这种蓝,清澈得刚用水洗过一样。有几朵云在远离夕阳的地方飘游,夕阳的余光斜射过去,云朵便恰似披上了辉煌的金缕衣,好看得惊人。天气真是好啊,这样的好天气似乎只适合办喜气洋洋的事,怎么也不该出丧事呀。可是,真有人口唤了,是二十九岁的伊哈。等我赶进伊哈家的大门,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女人们三三五五聚成堆,悄声讨论着什么,一个个神情怪怪的。连向来大方、稳重的男人们也一个个蔫头耷脑的,都显得心里很难受。德高望重的乡老马三立老汉向来是料理丧葬的带头人,这类事情他经见得最多,最是能做到神态安详、稳重,处事不惊。按常理这会儿他应该带头和大伙商议埋体送葬的具体事宜。然而,我看到这老人坐在一个木墩子上,神情苦巴巴的,用青汗衫的袖子抹着眼泪。满院子的人,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换了颜色,写满了深沉的疼痛、惊讶、惋惜、惶惑,还有很深的我说不上来的东西。我觉得这些神情熟悉又陌生。庄子里每每有人离世,大家原本平静或喜悦的脸上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人甚至显得恍惚,似乎每一个生命的结束都在提醒活着的人,这样的过程每一个人都得经历,这条路,是每一个人都要去走的,不管你富有胜过支书马万江,高贵比过大阿訇,还是贫贱不如傻瓜克里木,但是在这条路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这个傍晚,我敢肯定我的乡亲们又一次想到了这件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最初的讶然之后,换成了凄然、悲痛。特别在那些不善于流露感情的脸庞上,内心的悲伤外化成外表的冷淡、漠然,然而我觉得这种冷漠远比明显的沉痛更让人看着心惊。当然,那是大人们的表现。我们娃娃就不一样了,我们和大人完全相反。孩子们都兴冲冲的,此刻,我敢说,除了伊哈的那三个娃娃,所有的孩子都是高兴的。高兴是有缘由的,因为一旦有人去世,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埋体就会下葬,我们叫做送埋体。送埋体是庄子里的大事。不管有多忙,一般情况下男女老少都会来,集体送亡人上路。送埋体是行善的好事,想想吧,一个人在我们的村庄里出生、成长,与我们共同呼吸着村庄里的空气,晒着同一个太阳,吃一样的五谷杂粮,这一天他走了,不是去某个亲戚家走动,也不是去县城看病,是永远的别离,这一去啊,往后的岁月里再也无法见到他(她)了,所以得送送,无论如何也是该送一送的。我奶奶说过一句话:百人送一人,不上百年都成灰。意思是今天我们在送别人,百年之后,我们自己也会不存在,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们村庄里的人都很看重送埋体这件事的。一旦有谁无常,消息传开,呼啦啦大伙全来了。这时候娃娃们的节日到了,我们大家挤在大人的缝隙间,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互相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平时不常见面的人也都能见到了,还有个好处呢,送埋体就会散海底耶,亡人的家人拿出的埋葬费,一部分扯来白布给亡人穿,一部分换成零钱分散给大众。前来送埋体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儿,人人有份。大人们接过钱,心思还沉浸在对亡人的缅怀或自我伤感里,随意装进口袋就是了。我们娃娃就不一样了,平日里我们的大人是从不会给我们一毛零花钱的,而送埋体这会儿散的钱是两毛,富裕点的人家便会是五毛。每个小孩都拥有了自己的钱,那是什么感觉?说不出的高兴啊,完全忘了送埋体本身是无限伤悲的,捏着钱兴冲冲去找独眼。其实独眼非常好找,他就在人家大门外的场地边或者一棵大树下。你只要发现哪里簇拥着一堆孩子,哪里就有独眼。他被无数小脑袋包围了,像众多星星围拱在中间的月亮。其实我们的目标不是独眼这个人,而是他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大木箱子。木箱里装满了好吃的,还有好玩的,全是我们做梦都想得到的好东西。我们擎着自己的小手,把刚刚散来的钱纷纷递给独眼,换成了豆豆糖、爆米花、泡泡糖一类。等到我们把这些东西吃下肚子,舔着嘴巴,这才记起应该看看亡人的亲人们哭送亡人起身的最后场面的。伊哈的亲人哭得十分悲痛,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正在痛,真心地哭泣,没有掺杂一丝的作假,因为大家都觉得伊哈太年轻了,远远没有到应该无常的年龄。还有,他是猝然遇难的,仓促得让人惊讶。他本来活得好好的,凭他那结实得犍牛一样的身板,谁都觉得他能活到八十岁。他本来在挖井。我们村庄地势偏高,吃水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难题,得去水沟里担泉水,通往沟底的台阶弯弯绕绕一个挨一个蜿蜒至沟底,一共九十三个,抬水时我和姐姐数过。担上两桶水一口气爬上九十三个台阶,不管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还是颤巍巍的老年人,都会累出一身臭汗来。台阶很陡,很危险,因为台阶的一边是高高的土崖,另一边是悬空的深崖。就因为这个,我们村庄吃水困难在远近出了名,所有附近的人家大多不愿把女儿嫁给我们庄里的小伙子。伊哈是个孝子,本来他的父母靠双肩担水,把大半辈子都应付过去了,继续这样凑合估计也是过得下去的。但是伊哈说父母上了年纪,他要为双亲打一口井,把吃水苦难的问题给彻底解决了,这样他出去打工就能放得下心了。他在自家后花园的南墙下选中了一片地,划出个井口,然后就像地老鼠一样钻进去挖,女人在上面吊土。伊哈的女人也很壮硕,性情和丈夫一样老实厚道。他们两口子就这样一个挖,一个吊,挖呀,吊呀,一筐子一筐子的泥土吊上来,在井口边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眼看快要出水了,正是这个下午,我和母亲坐在炕沿边剥玉米的时候,伊哈女人搅动着辘轳,费力地往上来吊。一笼子土就要吊出井口来了,忽然啪地一声响,绳子断了,伊哈女人手底一轻,身子受不住,猛地向后来了个坐墩子,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断线的筐子带着泥土呼啸着冲向井底,井底传来一声悲嚎,伊哈就这样送了命。从前,我可从没见过伊哈的娘悲伤的模样,因为她是个乐呵呵的人,粗嗓门儿笑起来全庄子都能听到。这一天,她在哭,哭声粗粗的,沉沉的,给人感觉这个女人一直乐观惯了,不怎么会哭的。但正是这种悲伤看着最真实,惨痛,她给每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哭诉着儿子出事的过程。她一把抓住人的胳膊就说起来,边说边一把一把抹着鼻涕和眼泪。袖子早就湿透了,再也擦不净眼泪了,她干脆撩起衣襟擦,有时候鼻涕眼泪一大包,她就用手狠劲地擤一下,再顺手甩掉。好几回我看见她出手力道不足,那黏糊糊的鼻涕就甩在她自己的脚面上了。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呢,她本来是个邋遢的女人,这一来彻底垮了,她不厌其烦地说本来好好儿的,她的伊哈在南墙下打井哩,媳妇儿在上头吊土,谁能想到那绳子会断了呢?年轻轻的娃,就这样殁了。人们不断掀开上房的门帘进去看伊哈。再出来的人,脸上饱饱含着惊悸与悲伤。有人把感觉压在心底,只是脸色复杂难看。有的人忍不住连连感叹说真是惨啊,真个可怜。我没有进去看。母亲吩咐过,说我们娃娃家太小,只怕看了夜里就会想起来,做恶梦呢。我看见好些同龄的孩子跟在大人的衣襟下进去了。身上全是血,血把人糊了,看不出人的模样来!有个小女孩出来后蜡黄着脸给我比划。就这样,伊哈离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群,加入到村庄里无数亡故者当中去了。在我们的意识里,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到慢慢变老,老了无常了,那是正常的,活着的人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而那些鲜活的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不管是没病没灾地离开,还是寻了短见比如上吊、跳崖、跳井或者喝毒药、抹脖子等,还是被车碰死等意外亡故,都是叫人很惋惜的。尤其正从青年往中年过渡的那些人,上有老人下有家小,最叫人痛惜。伊哈正在这个行列,他这一走啊,撂下的担子分外重,他女人肯定不会长期守寡,迟早会改嫁。留下三个儿子谁拉扯呢?父母都这么老了,家里的光景又那么困难,真正是倒了顶梁柱哇,往后一家老小的日子肯定不好熬啊。我听见女人们一边瞅着伊哈一家人哭,一边悄声议论着感叹着。她们中有的脸上挂着大颗的泪珠子,有的感慨万端地摇着头,喃喃说不好熬啊,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咋会不凄惶呢?伊哈的三个儿子站在房门口,从大到小,挨次站着,个头就像高房的台阶一样。一个女人指着他们说还这么小呀,啥时候长成大人哩?不知道得受多少罪呀。顿时无数同情的目光聚在这哥三个身上。在这弟兄三人当中,老大懂事了,脸上呆呆的,盯着一个地方一个劲儿出神,看来他心里装满了悲伤;老二也乖乖站着;只有老三他显得很高兴,时不时挖眼睛抠鼻子,伸手在头上摸一把,再摸一把,把衣襟扯歪,拉平,再扯歪,隔会儿就拧着身子冲身旁的小伙伴挤眉弄眼。他滑稽而不合时宜的举动并没有招来斥责,相反,引得不少女人抹起了眼泪,她们说看看吧,还这么小,这么瓜,就没有亲大大了,可怜他还啥都不明白。送埋体时我们小孩子是很忙的,可以大摇大摆在主人家进进出出地自由活动,到他们的上房、厨房、仓房等平时没机会进去的地方游逛一番,看看他们家的摆设咋样,仓房里堆着多少口粮,柴房里积攒了多少干柴和牛粪。我们甚至还会借着解手的机会,跑进人家的茅房看看。看他们的茅房收拾得干净不,这可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的卫生情况的地方。还会顺便看看人家的尿盆子,我们无聊而认真地干着这些事,大人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心思,也没有空闲来过问。所以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的内心是多么焦急,盼望埋体早一点抬出门,早一点散海底耶,这样我们就能快一点拿到那几毛钱。遗憾的是这一天伊哈家没有散海底耶,这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当村庄里的小孩们还有外庄的孩子们,我们密密麻麻挤在伊哈家的麦场上,跪成一行一行,主事的人开始散海底耶,一摞一摞的孝帽子散发到了大伙的手上,大家都戴上了,一时间麦场地里的人头由黑压压变成了白花花一大片,这时候我们发现只散了帽子,没有钱。当孩子们确认没有散钱的迹象时,人群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大伙儿掉头转脸互相之间查看着,全是这样,没有为大伙散钱。我觉得跪在地上原本发麻的腿这会儿疼起来,就站起来,好多的孩子站起来了,还有一些坚持跪着,似乎在等待散钱。大人们说话了,冲着孩子们喊:起来起来,就这样了,今儿不散海底耶啦。接着我就听到了不散海底耶的原因,伊哈家太穷,散不起!我觉得有一个小手将我的心揪了一下,我敢肯定同伴们的心都被这样揪了一把,因为我看到许多小脸上写满了失望。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不能有一丝怨言,我早就知道伊哈家是很穷的,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今天亲自来看了,我发现现实远比听说的还要严重。伊哈家里除了一双老迈的父母,一个老实出了名的红脸颊女人,三个娃娃外,最值钱的家产可能就只有土院子里的一间土房子,一眼窑洞,除此之外你找不出更值钱的来。那房子也已经很破旧了,四堵土墙撑起个屋顶,屋顶上撒了一层瓦片,看来只是遮挡住了风雨,从屋里看,墙壁上光秃秃的,除了一层泥坯,连一片纸都没有糊。而那土炕上除了一面席子,连一片最破的毡都没有铺。什么叫家徒四壁,这就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在这灰秃秃的房里,给人感觉连光线都是黯淡晦涩的。抬伊哈的埋体时,马乡老喊:拿新毡来,快拿一页新毡来!伊哈的父母听了呆呆站着,就像忽然间被什么惊吓了,又好像在费神地寻思什么,好像他家本来是有新毡的,只是这会儿他们记不起放在了什么地方。大家四下里帮忙寻找,堆放在炕角的除了几个荞麦皮装得鼓囊囊的枕头,两床破被子外,没有新毡,哪怕是旧毡也没有。大家很快就确定这家人没有羊毛毡。没有毡怎么行?我们有一个习惯,习惯把亡人的埋体裹在新毡里再徐徐抬起来,这毡子必须是没有铺过的崭新而干净的。清水洗浴过的埋体是最为洁净高贵的,大伙觉得只有洁净的毡子才配得上包裹。可怜的伊哈苦了半辈子,竟然穷到了这地步,真是叫人看着心酸呐,女人们纷纷感叹起来,伊哈的娘哭得晕了过去。邻居王老汉赶紧跑回去抱来了他家的一页新毡,才算解决了难题。因这事葬礼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这足够我们将这家人的光景看得更为清楚。同时,一些和他家有关的往事也记起来了。伊哈的大儿子和我们都在邻村的小学里念书,学生娃都是每天背着馍馍去学校的,家长疼孩子,大家的馍馍不是香喷喷的花卷儿,就是烙得油汪汪的饼子,伊哈的儿子大半时间书包瘪瘪的,很显然只有书没有馍馍。我们在念书念乏了课间休息时拿着各种各样的馍馍大口吃,伊哈的儿子有时候默默看着,有时候乘人不备猛地扑上去抢某个小娃娃手里的馍馍,小娃娃被吓得哇哇哭,再看手里的馍馍已经被伊哈的儿子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吞咽着,那样子活活就是个饿死鬼。最后自然会引来一顿老师的饱揍。伊哈的儿子油皮是出了名的,一惯被我们瞧不起,可是今天亲眼看到他家的境况,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活着时候的伊哈,常年披一件灰衫子,光着脚去地里干活,手里攥着家具,默默地下苦,从不偷懒,也极少打骂别家人娃娃,是村庄里最老实厚道的人。想起这些,我们就算是不懂事的娃娃,也知道伊哈家散不起海底耶是可以谅解的,这样的家境哪里拿得起这笔钱呢?这样的人家,我们还能奢望给我们散钱吗?独眼早就来了,候在一棵大树下。他将木箱子放在身旁,打开来,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小零食。独眼本来想和以往一样,乘着送埋体的机会,诱惑我们这些小孩子一个个捏着刚得到手的几角钱,一哄而上挤在他身边,用小手中还没捂热的小票子换取他木箱里的一块糖一个气球一截花头绳或者一包玉米花。独眼手里的钱会越来越多,积成那么厚一沓子,给人感觉他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独眼在人心里是个复杂的角色,我们觉得他可爱又可憎。一方面我们渴望得到他箱子里的零食,可当钱花完后舔着嘴里渐渐消融的糖块,我们常常禁不住后悔,刚到手的钱就这样容易地花出去了,等回到家免不了被母亲好一顿责骂,说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是败家子,而且这样的责骂会延续相当一段日子。今天的独眼显然是扑了个空,兴冲冲谋算着来弄钱的,可他看到了,孩子们除了发干的嘴唇失望的眼神,小手手无一例外都是空着的。没有捏着预料中的钱,三角或者两角,花花绿绿的。独眼站在那里就显得分外尴尬,甚至是有些孤单的。他眨巴着唯一的那只眼,茫然地瞅着四周的孩子们,孩子们在他身边留恋一会儿,怀着遗憾离去,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送埋体上面。这时候阿訇已经站完了者那则,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起卷在新毡中放在门板上的伊哈,迅速向伊哈家的老坟院赶去。那里有一个已经挖好的坟坑在等着伊哈。男人们随着埋体集体起身了,身后女人的哭声响成了一条河。伊哈的娘晕死过去,有人端来一马勺凉水往嘴里灌,还是不顶事。一个大个子女人慌了,一把夺过马勺,美美噙一口水,对着伊哈娘失去血色的脸噗一口喷出,再喷,不断地喷,伊哈娘终于醒来了,悠悠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过一会儿,重新记起了什么,嘴一张又哭起来。伊哈的小儿子始终没有哭。他抽空儿就转过脸来,在人群里寻找平时的玩伴,找到了就冲对方挤眉弄眼,狡黠地笑。在他幼小的意识里,可能觉得父亲的去世和以往我们送过的那些埋体没什么区别,和他自己没有关系,所以他高兴,他甚至想和别人家娃娃一样在人丛里窜来窜去,但是旁边的伯伯大爷们用凌厉的目光镇住了他,将他限制在伊哈的亲人圈子里,他只能呆在哥哥们身畔,听着枯燥的哭声。我们看得出来,他很受罪,过一会儿就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脸上写满不耐烦。当男人们抬着伊哈起身,走向坟地时,这小子被他一个姑姑抓紧手,她怕这孩子跑丢似的,哭着试图去抱他的头,她用悲切的哭声一遍遍说:娃娃呀,从今儿起你就没大了,你成了耶提目。这小子则茫然地不耐烦地甩着头,一次次挣扎着想要挣脱姑姑的束缚。当我们又在一起玩耍时,他说自己那天差点急死了,野惯的一个人一旦被管束起来,而且是一整天,那真的很难受。伊哈家的贫寒致使他们家念不起接下来的苏热。自打亡人入土之后,活人就得对他进行搭救,头七、二七、三七、四十日、百日、一年……宰上牲灵,炸上油香,把阿訇满拉请来,上个坟,跪在家里的炕上念一阵《古兰经》,就算是完成了一个苏热,这样后世的亡人就能得到搭救。牲灵有牛有羊,小了就是鸡鸭鹅,实在不行可以不宰,甜念一个。可是,海底耶总是要散的。伊哈活着时候老实,死得这么惨,于是马乡老带头向村庄里的每户人家收了些白面和清油,凑了一些钱,散给伊哈家。这样,伊哈在他的忌日里得到了和别人一样的搭救。半年后,伊哈媳妇改嫁了。这个脸色粗红的女人,竟然嫁给了川道里的一户人家,据说家里光景不错。庄里的女人们就禁不住感叹,说伊哈女人好福气,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她是个命大人,这回算是苦尽甘来,要过好日子了。伊哈女人出门时,我们重新记起和伊哈有关的往事,当她红着脸湿着眼睛低头走出伊哈家大门时,她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没有哭,老三瞪着红红的眼睛,想哭,看到好多人在看,就没有哭。三个娃脚上都穿着新崭崭的鞋子,衣服也浆洗缝补得很整洁,看来他们的母亲在临走前将他们精心打扮了一番。他们站成一排,看着母亲坐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自行车,车子走远了,被车轮卷起的土雾飞起来,向着后面的人群落下,我们的视线就模糊了。伊哈女人改嫁了,我们说起来还是称她伊哈女人。刚嫁过去那会儿,隔些日子,她会赶到这里来看娃娃。给三个儿子带来新鞋子新衣裳,有时还有白馒头,油炸的糕点,都是很叫我们垂涎三尺的贵重东西。我们看着真是眼馋呐,就有人感叹说为啥我大不完,他完了我妈就能改嫁,她改嫁了我不就过上好日子了?我们真诚地盼望那样的好日子也落在自己的头上。然而,他们的好日子很快就划上了句号。半年后吧,那是伊哈女人最后一次出现在村庄里,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只带来几个馒头,看过了孩子,胳膊窝下夹个包袱就匆匆离去,之后女人们议论说看她那笨笨的吃力样儿,八成有身子了。从这以后似乎再没来过。我们像淡忘伊哈一样慢慢地淡忘了他的女人。女人们倒是常常提起来,只要看到伊哈的三个儿子一天比一天可怜,大家就情不自禁地提念起那个女人来。是啊,这女人有半年时间没来了吧。有一年没来了吧。有三年没露面了吧。连音讯也没有捎回来一个。她难道不知道,公公婆婆老两口拉扯三个孙子有多艰难,日子是越来越凄惶了啊。娃娃们早穿光了她留下的鞋子,常年光着脚丫子到处跑,天暖的时候还没什么,到了三九寒天,那手和脚都冻肿了,肿成了发面馒头,到了开春,河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这哥几个的冻疮早早消了,破了,淌着腥臭的脓水。女人们谁不摇着头说可怜呢,都说可怜,便提起那个女人来,免不了说她狠心,一定是又生了娃娃就把这前房的给忘了。有人说不一定吧,可能婆家管得严,不让她和这边继续来往也说不定呢。总之是彻底地没了音信儿。也有女人会将自家娃娃穿过的旧鞋子送给伊哈的儿子穿,你一双她一双,弟兄三个就那么凑合着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寒冬。那是十几年后吧,伊哈的大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媳妇也娶了。一天小两口拉家常,新媳妇说她有个姨娘嫁在北山里,她去那里浪过亲戚。男人一听北山,禁不住问你听说过北山里有个叫李有录的人吗?媳妇想了想说知道,这个人命不太好,前后娶了两房女人都没长久,前一个害病完了,后一个是个寡妇,领进门半年多,倒是个很乖的女人,肚子里娃娃也怀上了,一天两口子往山顶上拉粪,半路上架子车翻了,美美一车粪土全压女人身上了,当时就把命要了。这个女人是不是说话慢声慢气,左眼皮上有个肉瘊子?男人一把扯住女人问。女人被扯疼了,也吓了一跳。忙说就是的就是的,我姨娘也这么说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媳妇看见男人的身子靠住墙慢慢往下溜,最后坐在地上了,竟然半天不吭声。她扳起他的头,惊讶地看见男人脸上的眼泪清水一样往下漫呢。2春天来了,脚步轻轻的,我却不知道。那时候我压根就不知道一年里有四季,而春夏秋冬是完全不一样的季节。不知道枯燥乏味的冬天过尽,万物竞生的春天就会降临。季节的更替,候鸟的来去,万物的复苏,都是很美好的。那时候我却不知道这一切。我混混沌沌地活着,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正是她告诉我,冬天的尾巴后面跟着的就是春天,而只有到了春天花儿才会开,青草才会绿起来。她看见人的时候总是很害羞,但不胆怯,总是迎着你轻轻地笑,圆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窝儿,一笑,出来了,不笑就消失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酒窝,但是觉得好看。她叫素福叶,是田寡妇带来的。田寡妇嫁给了上庄的光棍麻雀,素福叶就成了麻雀的后女儿。麻雀为什么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外号呢?大概是因为他嘴巴特别爱说话,说起来就不愿意停下,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树上吵闹不休的麻雀吧。麻雀的后女儿可一点不像麻雀,她话很少,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轻轻地笑,老远便在小脸上露出怯怯的害羞的笑。麻雀前半辈子一直打光棍,所以把田寡妇很稀罕,像个宝一样地稀罕着,那程度,都过头了,村庄里的女人们看不惯了,说麻雀哪里取了个老婆,简直是接了位皇姑娘娘嘛。田寡妇的女儿麻雀同样很稀罕。可是,素福叶不怎么喜欢她的后爸。素福叶刚来的那个春天里的那个中午,我们眼前都亮了一下。当时我们在村口的大路上刨土土玩耍。这路常年被人畜践踏,车轮滚碾,积了厚厚一层虚土。一个人就是轻轻地走过去,裤脚上也会落一层尘土。而我们这帮孩子是不怕土的,就在这其中跑过来跑过去不停地嬉闹着,常常把自己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土。这天我们正玩得起兴,仓啷啷———,一阵铃声传来,越来越近,有自行车过来了,我们纷纷躲到路旁给来人让路。来者是麻雀。他只是按响了车铃,却没有和别人那样骑着车一溜烟过去,他从车上下来了,后座上的女人也下来了,正是田寡妇。车前的横梁上坐着个小女孩,她没有下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蜷着身子坐在那里。麻雀推着车子一步一步走来,距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一直盯着他们看。麻雀脸上喜气洋洋的,老远就冲我们喊道:你们这一伙碎球子子呀,在这里害啥着哩?!转过头向身后的女人笑道:这都是咱庄的娃娃,你看看,多害呐!一个个成了土猴儿啦———嗨嗨———!说完又挣长脖子给前面的小女孩说:今后你可不敢学他们呐———田寡妇没搭话,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她穿着干净大方,脸白白的,细巧的身材,走路不像踩在土上,而是踩在了云朵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带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这女人,怎么说呢,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她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麻雀似乎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其实,不用他显摆,我们早就注意到这姑娘了,并且一个个看呆了。她明显和我们不一样。怎么说呢?把我们比作一团灰头土脸的野生狗尿苔的话,那么这姑娘就是一朵花。还不是路边杂生的无名野花,就是富贵人家养在花园里的一朵牡丹花。我被自己奇异巧妙的联想震惊了。同时自惭形秽起来,同伴们也都惭愧得不行,大伙甚至不敢正视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了。麻雀却不容我们多看看,推车走了。他小心地迈着步子,显然生怕惊起尘土来呛着这娘儿俩。他嘴里还一个劲儿嘟囔:看看,这叫啥路嘛,简直就算不成个路嘛,叫人没法走嘛……田寡妇依旧抿着嘴角浅浅地笑着。终于走出那一段浮土了,她伸手拍拍裤脚,拍拍衣襟,又拍拍后背,给人感觉她身上落满了土。其实并没有多少土,我们庄子里的人平日里走过去,可不会这么拍拍打打地讲究,我们都是一身泥一身汗地活着,很少有空闲讲究这些。我们就发现这田寡妇和村庄里的女人们不一样。这不同究竟在哪儿呢?一时说不清楚,但是真正存在着。就在我们略感失望的时候,麻雀记起了什么,停下车子,把小女孩抱了下来,放在路边,回头看着我们,说:把我们的素福叶领上耍去!又拍拍素福叶的头,笑笑地说:过去吧,和这伙土猴子混混也好。素福叶拘谨地站着,她妈弯腰扯扯女儿的衣襟,说:去吧,不要怕。麻雀吩咐我们:不准欺生!谁敢欺负我们素福叶回头我挑断他脚筋!我们的头被大风吹过的的谷子头一样,齐刷刷忙乱地点着,做着应承。是啊是啊,谁会欺负这么个小姑娘呢?谁又会舍得呢?同时我们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欢欣,好像麻雀把一个巨大的礼物馈赠给了我们,我们一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就傻呵呵愣着,看着小姑娘。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从头上看到脚底下,又从脚到头往上看。呵,这小姑娘,身上有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你看,她小小的清瘦的脸上两弯儿眉毛细溜溜的,下面是一对明亮羞怯的眼睛。这双眼多么像清亮的月牙儿啊,闪着清澈透底的光。鼻子细细的高高的,鼻子下面的嘴巴更是小得让人担心,这样的小口怎么吃饭呢?她的脸、脖子、手,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一律很白,和我们不一样的白,像白面,是那种娇弱的苍凉的白。她站在那里,两只手背在身后向着我们看,迎上谁的目光,就对着谁浅浅地一笑。这种笑,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抓住了,紧紧的,让人情不自禁在心里颤抖。她穿的是紫花衬衫粉色裤子,都很新。这时候我们不由得低下头打量自己的身上,再互相看看,我们整天在土里打滚,浑身上下全是土,头上脸上甚至连眼窝鼻孔耳朵眼里也几乎被尘土填满。这个叫素福叶的小女孩,一个人把我们全都比下去了。奇怪的是,我们心里没有嫉妒的成分,一点也没有,有的只是惊叹,艳羡和爱慕。这样好看纯净的女孩儿世上真的有?而且来到我们的身边了?一个叫癞头的小子瓮声瓮气地说:这、这不会是仙女下凡了吧?比大白脸还好看呐!说完,害羞地吐了吐舌头。哎呀呀,癞头这出了名的厚脸皮,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真是日头要从灶眼里出来啦。大伙愣了一阵儿,接着就哗啦啦笑起来。你知道大白脸是谁?正是癞头他妈,我们村庄的第一美人儿。随着大笑,大家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个个变得自如了,恢复到素福叶出现之前的状态了。大伙开始叽叽喳喳地嘲笑癞头,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他妈也就是一张脸大些,白些,比别的女人麻子少了些,可也不敢拿来和素福叶相比啊。一个高个头男娃娃愤怒了,盯住癞头呸了一口,问:你妈那屁股比磨盘大,腰比水缸还粗,两根腿像柱子,凭啥和素福叶比?你说说,凭的啥?哈哈哈……大伙儿又笑起来,有人笑得眼泪也下来了,经这男娃一提醒,我们才发现事情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因为大白脸和这小姑娘,根本就没办法比。一个是人高马大的女人,另一个是文弱娇小的小姑娘。前者只能让人从她身上看到柴米油盐的熏染,鸡狗牛羊的味道,甚至还有股子奶水的腥臊,就是个长了张大白脸的乡下婆娘嘛,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了。而这个素福叶,从她身上看不到人家烟火的气息。她站在那里,风吹过,轻轻掀动她额前的细发,那一溜儿黑头发就扑晃着,像有一个小手在抚着她的小脸。她显得那么单薄、孤瘦,弱不禁风。让人看着就对她产生出说不出的怜惜,想要冲上前去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一种欺负。素福叶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童年生活。素福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虽然她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可她不能和我们一起疯子般地玩耍,我们打闹追逐时往往弄得尘土飞扬,她只能远远站着看,要么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她从小就有病,叫心脏病。这是个什么病呢,有多严重,我们并不明白,庄里的大人几乎都告诫过自家的孩子,说不准欺负田寡妇的女儿,她有病。听了大人的话,再仔细看素福叶,就真看出了病容。她苍白苍白的皮肤,怯怯的神色,有些倦倦的目光,眼睛望着远处时会浮起一层泪濛濛的薄雾。她纤细的手指像竹棍儿,细长的脖子那里有一根脉管高高突起,有时候在突突地跳跃着。素福叶多可怜呀,大人们说那不是一般的病,稍不留意就会要了命,还说这孩子活不过十二岁,很早之前医生就这么说了。我们这帮野孩子基本上没人欺负素福叶,对她敬而远之,或者小心翼翼地交往,尽量耍一些简单文静的游戏,也还是处处让着她,绝少和她起纠纷。在我们心中,这个小姑娘就是一件珍贵而脆弱的瓷器,谁都怕一不小心给打碎了。所以,很多时候,素福叶显得很孤单,像一个影子,在远离我们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存在着。有一天下庄子马云会的大儿子开蹦蹦车去丈人家相亲,半途上车翻人亡。送埋体时,大人们照旧哭声震天,我们娃娃则穿梭在大人的间隙,盼望快一点儿散海底耶,好拿那几毛钱去独眼那里买零嘴儿解馋。素福叶也在人群里,这么多人,场面又这么乱,她自然不敢跟上我们混,跟在她妈身后,安安静静站在上房门口看马云会女人鼻一把泪一把地哭儿子。哭亲人的场面我们见多了,司空见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素福叶一直盯着看,看着看着,她眼里腾起一层泪雾,凝成水珠,扑簌簌往下掉,摔碎在脚面上,过一会儿,又有一些水珠滚落而下。一般情况下,别人家完了人,大人都会哭上一哭,我们这些小娃娃是不屑与参与的,即便有时听着那哭声实在凄凉,心里也忍不住难过,但眼泪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同伴们见了会笑话的,怪难为情的。素福叶和我们不一样,她像个大人那样站在那里,怔怔地落着泪,也不见她擦一擦,任由那亮晶晶的泪珠儿在苍白的小脸上挂着。这让我们震惊,发现这个文弱的小女孩比我们谁都强,她竟然敢于在大众面前像大人一样地落泪。埋体抬起来赶往坟地时,马云会的女人哭晕了,被女人们用凉水激活,她歪着头看了看眼前,又晕过去了。出事的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时候她的心里不仅仅是悲痛,肯定还有一种巨大的惊恐与空茫。她后半辈子的靠山倒了,她的生活里突然塌出一个洞,叫她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日子呢?看着这黑发人送白发人上路的惨景,送埋体的女人们都落了泪,这时候素福叶不哭了,她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捏住我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凉。她望着男人们抬着埋体向坟地走去,忽然给我说:我大,我大也是叫蹦蹦车碰坏的。说完紧紧咬着嘴唇不再吭声。我默然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悄悄打量她的神情,发现那苍白的小脸上泛起微微的潮红,眼里闪着泪花,我没敢追问她大的具体死亡过程。过了三五天,马云会儿子坟头的新鲜黄土就被风吹得陈旧了。我们在玩耍时偶尔留心一下身后,素福叶规规矩矩坐着,眼睛望着马家老坟的方向。我们马家是庄里的大门户,坟院在北山的山腰里,那里面密密麻麻地坐落着好几十个土堆,每一个土堆下都有一个人,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现在离开了,长眠在那里。这些人当中,有上至清朝末年从陕甘一带逃难过来的太祖父,太祖母,下至刚出生的婴儿。早年亡故的那些人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在世上活了一遭,竟然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最早的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照相技术,而后来者呢,可能是家里贫穷,花不起钱照相,而那些小孩子是因为来不及长大一点到集市上的照相馆里去照相。对于这些早就睡在黄土下的人,他们的容颜、身材、性格、品行等,在我们内心里是一片空白,没有想象的依据,随着年岁推移,就连那一个个坟头也都越发低矮了,被野草淹没了。我们只能凭着那一个个低矮的土堆知道,有一个我们的亲人,在世上来过,坟堆是他留给世界的唯一凭证。日常时候看着那些土堆儿,我们的内心很平静,甚至是淡漠的。死亡离我们很遥远,而在送埋体时,最让我们动心的是散到手里的海底耶。可是有一天闲得无聊和素福叶一起看风时,素福叶告诉我,她很害怕,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那些亡人一样,也要离开,离开她妈,在黑糊糊的坟坑里,一个人睡着肯定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这时候我们都想到了死亡。离素福叶很近很近的死亡。而我,还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往下活,慢慢长大,像村庄里的每一个女子一样,长成大姑娘,嫁人,生娃娃,经历做母亲做奶奶的漫长人生,等这副身躯老成了一把干柴才会离开世界。这是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要走的路,除非半途遭遇不测,才能将这一常规打乱。按这一常规来说,我的人生还很漫长。所以死亡对我来说很遥远,遥远到人们从来不会将死亡和我这样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可是素福叶不一样,所以,我想不起合适的话语来劝慰忧伤的素福叶。我的健康和想起来漫长得让人迷茫的后半辈子生命,使得我和素福叶没法相提并论。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寒冬残留的气息,也有春天特有的味道。土地正在解冻,小河里的冰已经化开,向阳的田埂上,冰草芽儿顶破地皮,露出羞怯而调皮的嫩脸。杨树皮由僵硬的白色转为淡淡的青绿,显示着生命的迹象。杏树枝头的硬痂破裂了,挤出一簇簇鲜嫩的苞芽来,一朵朵鲜花正在那里面孕育着。性子急的人已经将春小麦种上了,还在盘算着挑个暖和日子将胡麻也给播种了。有一天,起风了,西北风呼呼叫嚣着吹了一天一夜,天亮后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门外的狗食盆子里有一层薄冰。给人感觉冬天没有走,重新回来了。大人说这叫倒春寒。倒春寒的危害非常大,当天看不出什么,等过上几天,寒冷褪尽,天气转暖,太阳暖洋洋晒上一天,你再看看吧,灾害的结果显现出来了,那些刚刚顶破地皮冒出头来的庄稼苗苗,本来正往上长呢,现在全蔫了,霜打了。再过几天,完全萎靡下去,干枯了,正是倒春寒冻死的。最不经冻的就是胡麻,这种作物刚出土时真是比初生的婴儿还娇嫩,轻微一冻就会死。所以每当到了春天,胡麻出苗这几天,庄里的人最担心了,连觉也睡不踏实的。然而,就算大家整夜不睡地熬煎着担忧着,天气却是谁也无法左右的,倒春寒照例来了。这一年的气势要比任何一年都猛,连着三个凌晨都下了青霜,第四天,风停了,太阳出来了,人们纷纷上山去看胡麻,刚探出身子的小苗苗们,前几天还嫩嫩的翠翠地绿着,现在变成了青绿。几天后天气彻底暖起来,但人们的心情糟透了,还能干什么呢?除了抱怨这鬼气候外,就是赶紧补种。重新找来种子和肥料,吆上牲口,扛起耧,去把那胡麻拆了,第二次播下胡麻。补种等于又花费了一笔种子和化肥,还把人累得不轻。这一年的春天,我们村庄的胡麻地几乎全部经过了补种,连那些轻易冻不到的山旮旯里的青苗也难以幸免。补种的人们都很沮丧,胡麻种子一下子贵了许多,有的人干脆不种胡麻了,换成了糜子或洋芋。等那些补种的苗儿探出地皮,羞怯怯地看着地面上玩耍的我们时,野草已经漫山洼绿起来了,向阳的地方尤其浓密,我们都可以赶着羊上山放牧了。早春出生的羊羔能自己跑路,跟在母羊身后出山了。它们身上的毛细细的,软软的,还打着无数的细卷儿,跑起来时那满身雪白的小卷儿呼呼地抖,波浪一样地好看呢。姐姐她们出山时很乐意带上我们,有了我们这班小跟屁虫,她们当然会轻松不少,羊跑了,她们继续抓石子儿玩,有我们跑腿赶羊呢。不过,大家不想带上素福叶。几个大女子像商量过一样,只要看到素福叶在我们当中,就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然而,这个她们不想带的人要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肯定就挥着手中的鞭子说去去去,不想领你,趁早滚蛋吧!但是对于素福叶,她们不一样了,这个女娃娃站在那里文文弱弱的,一双盯着大伙的眼睛清澈纯净得泉水一样,直映得人心里打颤,叫你怎么拒绝呢。再说,她不会继续纠缠,就那么呆呆站着,神情平静而忧伤。女子们禁不住怜惜起来,没有谁能硬得起心肠对着她发脾气喊一声滚蛋。当素福叶和我手拉着手要跟上姐姐她们上山时,几个大女子作难了,其中一个稍大的嘴巴抖了半天,就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素福叶不说话,也没开口求她们,只是站在一边用左手绞着右手,右手绞着左手,晚春的小风儿掀动着她的裤脚,裤子在轻轻地抖动不停,她真是太瘦弱了,裤子显得分外宽大,裤管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就要随着风飘起来了似的。你们得答应个事儿!最后姐姐她们同意了,但是有条件的,一个大女子指着我说你负责领上素福叶,你们走慢点,千万别累着了,记下了啊,你今儿一天不用赶羊了,就陪着素福叶耍,记住啊?我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这可是美差,啥也不干,就陪素福叶耍,这轻松的活儿谁不愿意摊上呢。谁都愿意!我拉上素福叶,我俩避开乱哄哄的羊群,捡了一条更小的路慢慢向山上走。哎,要是你妈晓得我把你领上山了咋办?不会怪我吧?半道上,我担心起来,问素福叶。因为我记起母亲告诫过我的话,她说你们和素福叶耍的时候要千万小心,那娃娃的病很严重,万一伤到了她,给咱家闯出大祸,我要你的小命儿!她万一追究起来我就说是自个儿上山的,谁都没领我,再说上山的路就放在这里,难道我一个人就找不到了?素福叶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说完提议我们坐下缓一缓。我发现走了这一段上坡路,她累得张着口喘气,脸也在发红。我们不敢快走,走走停停,等赶到山上,别人早就到了,羊群已经从山的这一边跑到另一边啃青草去了。女子们分成了几摊子,有抓石子儿的,有弹口弦的,还有几个是姐姐抱着妹子的头给抓虱子呢。青草一片片的,顺山坡往下望,满坡都是绿意,有些野花儿性子急,赶在别人前头开了,星星点点散落在草丛里,给单调的绿意添了些明媚的色彩。我和素福叶开始摘花儿,黄的蒲公英,浅白的星星花,淡紫的鸡冠花,还有些是说不上名字来的。现在开放的都是不畏寒冷初春时节就开始结蕾的花儿,它们已经开的这样热烈了,其余的植物们才伸着懒腰慢腾腾准备开花的事情。素福叶带着我专门找一种叫做马兰的花儿。这种花我以前没留心过,所以不认识。素福叶说那是花当中顶好看的花儿,折一朵插头发上好看,拿回家插花瓶里再倒点水能鲜灵灵开上好几天呢。听她这么说,我就急不可耐地想见到马兰花了。我们在山洼上走呀走,找呀找,不断地走,不停地四处寻找,渴望看到马兰花。日头渐渐升高了,我们感到身上燥热起来,可我俩还在坚持寻找,心里焦急,脚底下不由得小跑起来,恨不能将整片山洼全给搜索一遍。素福叶说等找到了她折几朵拿回去,我不赞同,说插头发上吧,我俩都梳着小辫子,插辫子缝里多好。为此我们争执起来,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互不相让,嘴巴争吵着脚底下也没闲下来,一刻不停地赶着路,爬上一道坡,再爬上一道坡,山洼其实是由无数道大小不一的陡坡连接而成的。我感到口感得厉害,嗓子眼里在冒烟,我说素福叶素福叶等找到马兰花咱们去山下沟里喝水吧,那里有我挖的渗渗泉,那水可清凉了,喝在口里甜兮兮的,可舒服了。素福叶嘤了一声。我说咱俩喝饱了还可以把马兰花插进泉里叫它们也吸点水分,这样就不容易蔫了。素福叶没说话。我回头看,素福叶落在后面,她双手在慌乱地抓着自己的胸口,嘴巴大张着,在呼喊什么,可是喊不出来,显得十分艰难,苍白的脸完全是青紫色的了。素福叶素福叶你咋啦?你要干啥?我惊恐地喊。她的手痉挛着胡乱地抓扯着,仿佛要扒开胸口,挖出那里的脏腑来。姐呀———大姐呀———你们快来!呜呜———我大喊大哭起来。顿时,辽阔的山洼上响彻着我的哭喊。玩耍的女子们纷纷朝这边奔来,她们连身上的土都忘了打,随着狂奔那些土就扑簌簌往下飞舞,我看见每个人的屁股后面都带着一股子白色的尘雾,尘雾追赶着她们,急速而仓皇。大家很快赶到了,我大姐一把抱住素福叶,但是素福叶软成了一团,像风中的嫩草叶子,怎么也扶不起来。大伙儿慌乱地呼喊着素福叶的名字,素福叶的眼瞪得很大,看着我们,似乎那眼珠要突破眼眶,奔到外面来。她的脸完全变成了青紫的颜色。素福叶———素福叶啊———你咋啦?你咋啦啊———几个大女子惊恐地呼喊着,但是素福叶撕扯着胸口的手松开了,软软地垂下来,脖子挣了几挣,断了气。羊群仿佛受到了惊吓,不再好好吃草,乱纷纷往一起挤,大姐派一个腿长的女子奔跑去山下给麻雀报信。长腿女子嚎哭了一声,一溜烟下山去了。我们一个个木头一样呆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连呼吸的气息都静悄悄的,山洼睡着了一样。几个大女子给素福叶把眼睛和嘴巴合上,要下一个女子头上的干净头巾,苫在素福叶脸上。素福叶的埋体当天就下葬了。大人们说亡人奔土如奔金,这么小一个娃娃,更得及早入土。麻雀骑上自行车去集上扯了些白洋布,等他回来,坟已经挖好了,晚春的泥土是活的,松软柔和,挖一个小孩子的坟一点也不费事。女人们议论着说医生当年预料的真准,这女子还真没活过十二岁的门槛。我们跟在大人身后看素福叶下葬。麻雀和田寡妇留在家里,马乡老抱起白布卷着的素福叶,到了坟上,阿訇接过去,把她轻轻地放进了坟坑下的一个小窑洞里。小洞里黑糊糊的,我想素福叶她睡在里面冷吗?刚挖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呢。阿訇用几页大胡基插了窑洞口。阿訇和满拉们大声念着经文,同时另几个人挥着大铁锨铲土填进坟坑。坟坑很快就填平了,然后在上面堆了个小坟堆。我们离开了。把素福叶一个人留下了。时间过去两年后,我才见到了马兰花,它是紫色的,开在一条荒僻的小路畔。当姐姐告诉我这就是马兰花时,我望着它们瞅了瞅,想折几朵,终究没忍心下手,这天夜里我梦到了素福叶,她和我一样也长高了,一张脸迎着我笑,要给我说什么,奇怪的是不等我走近,她的脸一闪,闪远了,模糊了,我慌忙追上去,哪里有素福叶的脸呢,只是有一朵马兰花开在那里,我呆住了,望着花儿,这时候来了一阵风,轻轻一吹,花儿就随上风走了,越走越远,一直到消失在尘埃里。原发《民族文学》9期选载《小说选刊》10期作者:头条号/原音来源:头条号(今日头条旗下创作平台)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责任编辑:吴健宁本期编辑:赵常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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