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乡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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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的灵魂

“埋你妈那时候都十年啦,你娃那个时候才十一。”

四个小小的姐妹,分别嫁往不同的村庄。一个姐妹病亡,另外三个抹着眼泪把她埋葬。

过完年的某一天,我父亲忽然告诉我,老家一位老姨父去世了,要回去奔丧。我们收拾了行李,驱车回老家去。很多年以前,老家对于我而言是个快乐的地方,每到回老家我都兴奋雀跃,恨不能像穿越了一样,一下子就出现在姑姑的院子里,奶奶的炕头上。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只依稀记得,老家是个很冷的地方。十年前的正月十五,我们就像这样,坐着车,颠簸在路上,赶回老家去参加我奶奶的丧事。我奶奶一共姐妹五人,除过同父异母的一个很年长的姐姐外,她是四个同胞姐妹中的老大。四个姐妹后来长大嫁人,分别去了名叫“西郊头”、“高楼”、“麦秸庄”和“沟南”的四个村子。父亲就出生在“西郊头”村,用老家话念起来,听着好像“起jio头”。我奶奶死的时候,我才十一,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奶奶的死就仿佛一道分水岭,她还活着的时候,我每年都回老家,每年都在老家住好长一段时间,每年寒暑假都过得很快乐;她不在这世界上了,我就回去的稀了,老家很多人都停止来往,连老家话也渐渐地说不出口了。午后的阳光照耀在高速公路斑斑驳驳的沥青痕迹之上,竟然散发出一种梦幻般的橘粉色。随着车开在这片大地起伏的山脉之中,我的记忆渐渐复苏。奶奶去世的那一天,我们是黄昏接到的姑姑的电话,从太原坐十一点的火车往临汾,连夜坐熟人的车从临汾往吉县城里赶。那时候临汾和吉县不通高速,熟人先把我们捎到乡宁,然后我们再在乡宁换乘另一个熟人的车回吉县。山洼是一片漆黑,到了镇子上,已经接近三点。如今去吊唁的这位老人,我与他素未谋面;如今不需连夜赶的路,修通了高速很平坦很顺畅;如今要去往的村庄,和我也没有什么故事。我只是坐在座位上,慢慢地,慢慢地回想着。

到达沟南村老姨父家时天已经彻底地黑掉了,我们一下车,披麻戴孝的几个妇人就先上来左一个右一个地搀住我的胳膊,在我耳畔悲号起来:“爹!爹!亲人来啦么,你咋不说话啦,我那爹!!”老家方言里“爹”的发音更像是“嗲”,悲凉的颤音在“嗲”最后的那个“a”中连绵不断地抖动,抖动,在二月寒冷的空气中,在夜晚空寂的村庄里传播得很遥远。

我并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哭嚎的内容如此凄凉,如此熟悉,我知道,这是老姨父的女儿们。因为那一年,我的姑姑就是这样哭嚎着把我们接回了家。

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一面哭嚎着,一面迎来送往,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拉着她的手,流了满脸的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我以为,像她那样的大人永远会那样能干地料理着所有复杂而庞大的事,告诉我们该在什么地方出现一下,又该在什么地方休息,永远会带领着我们,永远会。

可是很多“永远”,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我的姑姑长得和我很像,但是我们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坐在老姨父家炕头上的老姨后来告诉我,我姑姑是我奶奶那个比她大了好多岁的同父异母的姐姐的第五个女儿。在那个女儿并不值钱的年代里,我的奶奶,为了从别人家抱养一个别人养不了了的女孩,替人家做了很多活,几经波折,才最终把我姑姑抱回了家。

我姑姑出生八年后,我奶奶又用相同的办法,从我爷爷的妹妹那里,抱来了同样是别人养不了了的第四个儿子,我的父亲。

从此以后,她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把这两个别人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子女拉扯成人。她的女儿成家立业,生育了众多的儿女,她的儿子后来念了大学,留在了省城太原。

所有这些事,都是在她离开了这个世界以后,我直到这一天才得知的。

那天晚上举行老老姨父烧燔仪式,寓意送灵魂离开生活多年的家园,去往阴司。白帽白衫的人们沿着出门的道路跪在路旁,让享用完了摆放在他生前所居住的屋子里的最后一顿酒食,整理过仪容的亡灵沿着这条满是亲人的路,前往远方。

那天晚上回到镇上,已是夜里一点半。第二天快醒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坐在一起,互相炫耀子女给自己买来的东西,只有我奶奶坐在里面,困窘地微笑着听着,什么也没有。我看到了,说要拿我攒的钱去金店里给她买一个最大最晃眼的金貔貅戒指,买回来了,梦也要醒了,忽然想起来,我奶奶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就那样哭着醒来,为梦境所惑,一时间眼中的余泪还往下掉个不停。

洗过脸,刷过牙,我们还要回村子离去参加正式的祭奠和送灵。开车路过麦秸庄村,父亲忽然想起要去看看住在那里的另一位老姨。这位老姨的家位于半山腰上,几孔灰头土脸的窑洞,连墙上糊的报纸都被灶火熏得看不出年月。她的头发理得很短,一双已经几乎看不见东西的双眼仿佛常年蓄着泪水,通红而肿胀。我奶奶亲姐妹四个分成两种长相,我奶奶和高楼老姨长得像,麦秸庄老姨和沟南老姨长得像,单独把我奶奶和麦秸庄老姨拉到一起,大概很难让人看出来她们俩具体是什么关系。然而这位和我奶奶长得并不相像的老姨,却拉着我的手,对我父亲说:“埋你妈那时候都十年啦,你娃那个时候才十一。从那个时候就再没见你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年少姐妹,到了年老之时却天各一方,一个离去了,剩下的只能携手埋葬她,在她的坟前流下无意义的眼泪,然后转头重新回到自己的家里,继续一成不变而艰苦的生活。我怎么再和她说话呢?我连老家话都不会说了,我怎么拿我煞有介事的太原普通话安慰这苍老而艰辛的灵魂呢?我只好走出院子,离开这里。还没有到达沟南老姨父的家,就已经能够远远地听到唢呐伴随着子女的哭嚎,在宁静的村庄上空盘旋。我姑父也来参加这天的仪式,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院前,望着我们。我们和他说,等送了灵,我们跟他一起回去看望我姑姑。上午三回祭奠都不是我们的场,我四下转转,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够听到直入云天的唢呐声。索性回到院子里,老实地同母亲坐着。院子里人来人往,孝子贤孙跪了满堂。中国人喜欢热闹,连离去时都要风风光光的。耳畔哭“爹”哭“舅舅”哭“爷”的声音此起彼伏,苍凉而喧闹。一直到下午四点半,五回祭奠都结束了,终于逝者要踏上最后的一段路途,彻底离开这个世界。老姨夫的儿子、女婿、侄儿子站在运灵的拖拉机前,曳着长长的白布条,乌央乌央地跪了一地。女儿们扶着棺材,如同流水一样涌出大门,哭得简直昏死过去。这家人丁兴旺,虽则儿女们如此悲苦,可是老姨夫看到如此众多的儿女们为自己悲伤,大概能够不留遗憾了吧。母亲总和我讲,她小时候,村里有个孤独的女人,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到母亲的坟头去痛哭一场,大声地质问为什么母亲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不如意的生活里,她的声音在田野间回荡,最后消失在山谷里。然后她擦干眼泪,继续麻木地回归到不如意的生活里去。她老说,这其实未尝不是一种宣泄,宣泄过后,生活该怎样继续还是要怎样继续。我不禁会想,如果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们死去了,是否连扶棺恸哭之人也没有呢?是不是就那样,安安静静,寂寂寥寥地化为一捧灰,然后消失在这世界上呢?是不是,连一个面对死者为了自己而放声嚎啕的机会,也没有呢?哭泣的女儿们瘫倒在路旁,她们的儿女左一个右一个地从旁搀扶着她们。本地习俗是老人去世了,要埋葬到他们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村里人讲究女子不能“走地去”,也就是不能参与下葬,只能在家里等着。这些女儿们不能去送父亲最后一程,“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一直送出院门很远。我奶奶下葬的时候,我跟着去了地里。本来我应该在家里等着,但是我奶奶只有父亲一个儿子,父亲只有我一个孩子,直系的孙辈里只有我一个人,也就那样乱糟糟地把我裹上了送葬的卡车。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了,只记得,那时候,孙辈里哭得最响亮的,却不是我这个长孙,而是姑姑家的大姐。她的哭声拉得很长,我们跟在她身后哀哀地一声一声呼叫着:“婆!”那个时候我小,抹不开脸那样长声地哭嚎,现在只是后悔,没能把我心中巨大的哀痛诉说给那时尚未走远的灵魂。我奇怪我那时为什么那样小,那样不懂事呢?即使现在那样嚎泣,她又岂能听见呢?她已经走得很远了。下午五点多,我们如约来到姑姑家探望她。奶奶去世以后没有几年,姑姑突患脑梗,从此半身不遂,连话也难说清楚了。家里人把她送去做手术,取出了一边的头盖骨,从起就没有放回去,姑姑的脑袋,常年地洼着一块。我们进了屋,姑姑坐在炕上,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母亲,“那个”了半天,含混地蹦出了我的名字。她的脸因为常年坐在屋子里,呈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苍白的皮肤上是纵横的皱纹,苍白的皮肤下是蓝色的血管。她的眼睛仍旧像我记忆中的一样大大的,水汪汪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半像是询问,半像是哀伤的神情。还需要谁来勾我伤心呢?还需要怎样详细地思考究竟是因为同情、因为失去、因为痛心还是因为触景伤情的,就光是她脸上的神色就已经将我击溃,让我泣不成声。还需要怎样回想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姑姑托人给我捎到太原的粉色手工布鞋、回想某年回老家的时候我要在她的房梁上荡秋千,她说“窑还要叫你拽塌哩”、回想我学她说老家话的口气,回到太原好久还喜欢“呦呦”地表示不服呢?谁能够表达这一刻的悲凉呢?该怎样形容这样的图景呢?姑姑冰凉的手拉着我,硬要往我的手里塞冰凉的橘子,我既没有办法接过那冰凉的橘子去吃,也没有办法清晰地说出“太凉了,我不吃了”的话。大概“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最痛心之处就在于,对坐的二人都还想着对方的事情,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所想传达给对方了吧?我只想赶快地离开。父亲临走给了姑姑二百块钱,又给了姑姑的孙子一百块钱。姑父说什么也要还给我一百块钱压岁钱,我们出了门,他还一直追出来,把钱塞进我手里。车子开远了,我的眼泪还没有办法停止。我想起以前某一年清明节回来,我写了一篇文章说:“怎么多年不见,这些故人就老的老,病的病,乃至亡的亡呢?”母亲反驳我说:“人家年轻一代也有过得好的了,你是没见么!”可是这些人,这些老的老,病的病,亡的亡的人们,才是我们在这片古老而沉默的土地上的根基呀,年轻的一代过得好的人,我们既见不到,也不认识,他们过得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些我们认识的人,承载着我们思念的人老病了,生疏了,我们的根就断了,我们和这片土地就陌生了,我们就不再有可回归之处了呀!别人再好,这里变得再怎么发达,又怎样呢?谁在乎呢?

我每每想要写一些记述老家风土人情的东西,或者回忆一些快乐的童年回忆,事情总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是由于我太过悲情,写不出欢乐的文字,还是因为这里如今也就没有什么快乐可写的。

人的生命大抵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一场又一场的辗转与流离。可是辗转流离背后,留下的那些沧桑和伤感,大概也不全是坏的。人也许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中慢慢地增添生命的厚度,成长成为一个个苍老的灵魂,然后才能有资格无所挂念的沿着家门前的路走向原野,走向远方,走向另外的世界吧。

也许很多很多个十年以前,我奶奶和她的姐妹们也像任何时代的小姑娘们一样,四个人相跟,手牵着手,走过山岭,走过田园,她们玩笑着说着闲话,头发上别着田间随处可见的野花。在少女们的身后,这片乡野的灵魂遍布天地之间,守护着她们。

也许现在,他们也守护着我。

冷冷作于年2月15日正月十五奶奶去世十一年编/冷冷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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